被动忍让不是办法 王缉思 ●同美国人打交道时的一点体会，就是中国人谈的抽象原则多，美国人提的具体要求 多。 ●与其总是去考虑赞成还是反对别国提出的主张，不如主动提出于己有利的国际安排， 让别国去考虑"对策"。 ●我们在讨论国际问题的时候，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可能是"关系"，但关系只是手段， 利益才是目的。 《环球时报》上关于中国外交特别是中美关系的讨论，在我看来共识多于分歧。例如， 大家都同意美国是中国对外关系的重中之重；对美国要不卑不亢，该和的时候就和，该斗的 地方要斗；中美关系可以改善的幅度有限，而两国全面对抗很难设想，也应当尽量避免；在 外交上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有灵活性，有理有利有节；必须坚持发展自己，只有实力强大才 能有效遏制霸权；要同俄罗斯等周边国家和广大发展中国家搞好关系，利用西方发达国家的 内部矛盾，等等。上述诸条，说了一二十年了，只是论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 同美国人打交道时的一点体会，就是中国人谈的抽象原则多，美国人提的具体要求多。 多年来，美国人在打开中国市场、反中国产品"倾销"、保护知识产权、防止武器扩散、加强 军事"透明度"、人权、西藏、宗教、移民等等问题上，向我们提出无穷无尽的要求。美国人 永远在双边关系里制造事端，一个问题没解决，另一个问题又出来了。我们可以说，美国本 质上就是侵略性的（换他们自己的话说，叫" 有进取心"），而我们是自保型的和平外交。我们也可以说，彼强我弱的基本力量对比 决定了中美关系的这种格局。然而难道说，在美国不改变它的本性、中国没有足够力量同它 抗衡之前，还得继续忍受这种它制造麻烦、我们应付麻烦的局面？ 我们需要高举道义大旗，需要政策、策略和原则，但更需要深层的战略谋划和根据战 略谋划所做的具体分析和应对措施。说起"应对措施 "，又想起本专栏标题中的"对策"一词。为什么总是要由中国来想 "对策"，而不是 由我们主动提出方案，让对方来"应对"？ 外交战略，归根结底是由不同层次的国家利益和目标所决定的。国内政治稳定、经济 发展、民族统一和领土完整，是我国的核心利益。即使在这些核心利益中，有时也会产生在 具体问题上相互碰撞的两难局面。核心利益以外的其他利益和目标，也是分层次的，分轻重 缓急的（顺便向读者推荐阎学通先生的力著《中国国家利益分析》）。在国际斗争中，在哪些 问题上决不能让步，哪些问题上可以妥协，而这种妥协又能换取什么利益，不是抽象的原则 能解决的，需要具体研究。 外交战略，需要深谋远虑，向国际社会提出符合自身利益而又有实现可能的具体主张 和倡议。比如说，我们不赞成冷战结束后美日加强军事同盟。那么，美日之间保持一种什么 样的关系，对我国更为有利？怎样通过我们的努力，促使这种关系格局出现？与其总是去考 虑赞成还是反对别国提出的主张，不如主动提出于己有利的国际安排，让别国去考虑"对策"。 我们毕竟是力量增长中的大国，比某些国家更有资格构筑像"东盟地区论坛"那样的机制。 不妨拿出我们的方案，争取多当几次讨论地区安全和地区经济合作问题的东道国。不当头， 不等于不能"牵头"做事。 确定外交战略，需要以深入了解对手为基础，特别是对手的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发 展动态。我们经常说"美国"怎样想，怎样做。作为一个超级大国，美国当然有它的整体意 志，但它的政策是一个合力，是美国领导集团同代表社会各个阶层的许多利益集团相互斗争 和协调的结果，而领导集团内部又有派别和部门利益的差别。在美国的确有一些惟恐中国不 乱、惟恐中国不落后的人，我们应当弄清楚他们是哪些集团里的哪些人，搞乱中国对他们有 什么好处（我不相信这些人是从美国的国家利益出发而反华的），以便跟他们斗争，设法孤立 他们。同时，也有许多在中国有投资、同中国做买卖的美国商业集团，他们不会希望中国大 乱或者经济萧条，因为那会损害他们的商业利益，所以他们愿意看到中美关系稳定。一些美 国国会议员在发出反华喧嚣的时候，根本不关心也不想了解中国是怎么回事，他们想的是怎 样利用中国问题出风头、拉选票。可是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所在的选区能从美中贸易中获益， 又有可能转变态度，至少是暂时改变态度。美国媒体里的一些人从"炒卖点"出发，在中国 问题上煽风点火，造谣惑众；但在同一家报纸或同一个电视台上，有时也能发现客观公正的 评论。因此，在同美国打交道时，是有很多机会和筹码的。 外交战略，包含政治、国家安全、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等许多方面，不能简单地以 政治上的远近亲疏划线。在政治、安全领域区分的敌友，在其他许多方面却没有什么意义。 即使在政治和安全方面，也需要分析。例如中国同印度在人权领域都反对美国的霸权高压政 策；但在南亚核扩散问题上，中美两国立场就比较接近。在国际贸易、投资和金融领域，规 则问题更为复杂。邓小平提出了我国到下世纪中叶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的宏伟战略目标- --我们并不希望永远站在发展中国家行列里。大胆地说，对发达国家有利的一些"游戏规 则"，今天对我们也许弊大于利，而若干年后就不可能那么一成不变了。我们在讨论国际问题 的时候，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可能是"关系"：中国同美、欧、日、俄、周边国家的"关系"， 孰先孰后，同哪个国家的关系如何定位，等等。但我国在亚洲、欧洲、中东、美洲等地和国 际组织中要追求什么利益，在军备控制、国际金融等领域的利益是什么，似乎考虑不多。好 像"关系"照顾好了，交了朋友，利益就自然而然实现了。然而美国在向我国提要求的时候， 却很少顾忌"关系" 的问题，关系好坏它都要提。另一些国家则企图利用我们看重"关系 "这一点，一边讲友好，一边要东西。国际舞台上是讲"关系学"的，但关系只是手 段，利益才是目的，而不是反过来，放弃利益去换取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