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战争与当代美国自由主义的衰退 “越南战争与自由主义的衰退”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 张立平博士、副研究员 关键词：越南战争、自由主义、美国社会的分裂 摘要：本文旨在探讨越南战争对当代美国自由主义的影响。自由主义自罗斯福时代以来一直是美国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思潮，70年代中期达到了顶峰，此后则渐渐失去了上升势头，80年代开始呈下降趋势，时至今日，再也没有恢复昔日的黄金时代。本文还提出，当代自由主义衰退的过程，其实就是美国社会认同下降、分裂上升的过程。 作者简介：张立平，女，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政治室副主任，博士、副研究员，电话：64015645（O），13051621038（M）。电子住址：Zhanglp_Helen@yahoo.com 美国人很少经历过战争的失败，200多年的美国史几乎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历史。难怪越南战争的失败会深刻地咬啮着美国人的心。多年来，在美国越南战争的阴影总是美国挥之不去，以致于留下了“越南综合症”——对使用武力导致重大伤亡的担心和恐惧 。美国人不停地反思：美国为何会卷入越南战争？战争为何会升级？美国为何会失败？美国从越南战争中应该吸取哪些教训？有关方面的回忆录和研究成果即使不说汗牛充栋，至少也可以说是数不胜数。其中，大量文献主要涉及战略、军事、外交政策方面，而越南战争对美国社会的影响方面的文献相对而言要显得单薄些。有人认为，越南战争可与独立战争、南北战争并列为对美国社会影响最为深远的三大战争。本文旨在探讨越南战争对当代美国自由主义的影响。自由主义自罗斯福时代以来一直是美国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思潮，70年代中期达到了顶峰，此后则渐渐失去了上升势头，80年代开始呈下降趋势，时至今日，再也没有恢复昔日的黄金时代。本文还提出，当代自由主义衰退的过程，其实就是美国社会认同下降、分裂上升的过程。那么，越南战争在多大程度上要对这一现象负责？ 当代美国的自由主义思潮 在论及当代美国的自由主义思潮以前，有必要搞清楚此前美国的自由主义是什么。一般认为，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美国流行的是古典自由主义，有人亦称原教旨主义的自由主义。古典自由主义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约翰·洛克的政治哲学和18世纪的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洛克的《政府论》提出，人是有理性的，个人的自由权利优先，政府是为了保障个人的权利而设立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国家不应当阻碍个人追求幸福；斯密的《国富论》则明确表示，市场是“一只无形的手”，它会自动调节经济的运行，国家不应当干预经济。1776年杰佛逊的《独立宣言》和1791年的《宪法》 可以说是美国版的古典自由主义，这两个文件也是美国政治的“圣经”，是美国赖以立国的思想基础。美国人一直自豪地宣称，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不同，由移民构成的美利坚民族不是靠血缘的纽带或民族的共性、更不是因为相同的出生地而形成的，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建立于共同思想和共同政治信仰上的国家，古典自由主义是美国共识或美国认同的基础。美国社会虽然因为具体议题或利益而发生冲突或分歧，但古典自由主义所代表的教条——自由、民主、平等、法治、宪政提供了“合众为一”的起码的同一性。 从立国到20世纪20年代，个人主义的政治哲学和自由放任的经济哲学一直是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的两大支柱，这两大支柱20年代末美国经济大萧条中受到了质疑，尤其是自由放任的经济哲学。 为了解决经济危机及其带来的一系列社会政治问题，以罗斯福为首的民主党人开始了对古典自由主义的修正，实行了一系列有别于古典自由主义的新政策，历史上称之为罗斯福的“新政”，并且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克服了大萧条，挽救了美国的资本主义，并为此后的美国人所信仰。当代美国的自由主义在罗斯福“新政”的凯旋声中诞生，经历了演变和发展，它的主要内容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经济上的凯恩斯主义：自罗斯福时代开始，政府对经济领域进行了广泛的干预和调控，如政府介入了劳资纠纷，国会通过了最低工资法；政府对货币总量及利率进行控制；政府还通过积极的财政政策，对一些公共领域进行投资；最重要的是通过积极政策，保障充分就业；实行社福利划和社会保障计划，对失业者和低收入者进行救济南，这些措施有助于克服资本主义的无序竞争、美国社会的贫富悬殊及其引发的社会矛盾，客观上起到了促进经济复兴，保障资本主义顺利发展的作用。 政治上的平等主义：人人生而平等，这本是《独立宣言》中所明确宣示的，但要落实到政治权利上则经历了漫长的岁月：1787年的美国《宪法》在选举权方面（自由）黑人只算五分之三票，而南方黑人还是奴隶，根本没有选举权；即使占人口一半的妇女也没有选举权。美国经过一场战争——南北战争，才从法律上废除南方的黑人奴隶制并给予黑人选举权 ；经过了近一个多世纪的妇女运动妇女才争取到与男人的平等的选举权 。尽管如此，将法律变为政治现实，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美国公民政治上的平等权利要经过60年代的激进的民权运动后才得以实现 。随着选举权扩大到妇女、黑人和年轻人 ，美国民主也在扩大，当代自由主义者不仅要求人人享有平等的投票权或参与权，而且还要求平等的代表权 。 社会上的平等主义：自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来出现的égalitiarism，不仅要打破种族主义或种族隔离，而且还主张种族平等或种族融合；不仅要有机会平等，而且还要有结果的相对平等，因为从起点开始就存在着不平等的竞争，为此当代自由主义实行了名为“肯定性行动”的政策，对于弱势群体实行政策倾斜，如高校在招生政策上对于少数族群（如非洲裔美国人、拉美裔美国人、土著美国人等）留有一定的名额，在政府合同或向小企业贷款方面向上述几种人及妇女给予一定的照顾或优惠 。 文化上的多元主义：20世纪90年代代以来流行的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uralism），它主张所有文化都享有同等的价值，不存在某一族群的文化高于其他族群的文化，承认文化之间存在着相互影响，要打破文化沙文主义和文化种族主义，取消西方文明在思维方面和话语方面的垄断地位。因此，在教科书及学校的课程方面、在历史研究、文化批评和社会改革方面，要尽可能多地反映各世界各种文化，以显示文化的多元性和各种文化的平等性 。 道德上的相对主义：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社会上出现的道德相对主义（moral relativism）, 道德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只在一定程度上成立。由此引起的争议包括同性恋权利及同性婚姻、选择权与生命权、安乐死等等。 外交上的理想主义。美国外交上的理想主义可以追溯到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十四点计划，后被称为“威尔逊主义”。威尔逊主义在美国参议院拒绝批准国际联盟条约后即在美国受到冷遇，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在罗斯福总统的动员与说服下，理想主义/威尔逊主义才在美国的外交政策中逐渐回潮。1941年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1945年在美国的倡议下成立了联合国、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人权外交” 和 “相互依存论”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人道主义干预 ”和“民主和平论” 等等都是威尔逊主义的延续或体现。理想主义/威尔逊主义的核心是：人性是善的，在国际政治中应该遵循道德律令和多边律令 ，一个国家不能单靠自己来寻求安全，而应该通过多边组织或国际组织来寻求共同安全，这才是世界和平的保障，“要让世界为民主提供安全保障”。自由、民主和人权不是实现美国国家利益的手段，它们本身就是国家利益的组成部分，而且是应当视为美国外交政策的主要目标之一。 总起来看，当代美国的自由主义思潮并没有完全摒弃古典自由主义，而是对古典自由主义进行“修正”，因此有人亦称之为“修正性的自由主义”，它首先是在国家的经济社会政治生活领域介入了国家干预的因素，具体表现就是扩大政府的职能，俗称“大政府”；其次在政治哲学方面提升了平等的价值，在国际政治中强调道义/道德的力量和作用。 越南战争的卷入及失败 无论对越南人来说还是对美国人来说，越南战争都是一个悲剧，一个巨大的悲剧。连当初把美国带入越南战争的国防部长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时隔三十年后反思索时都承认：“我们错了，彻底错了！” 美国为何要到一个遥远的热带丛林地带打仗？在力量对比占优势的情况下，美国为何不能赢得战争的胜利？这就需要分析越南战争爆发时美国所面临的国际国内背景。 首先是国际体制的固定化。概括地说，越南战争的国际大背景是美苏冷战，美苏冷战的突出特点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两大意识形态的全球对抗。因此，许多国际事务都被打上意识形态的色彩，纳入美苏两国争夺的范畴。当时的国际体系是两极体制，在两极体制下，一方的得就是另一方的失，也就是说国际博弈的结果是“零和效应”。美国为了在两极对抗中占上峰，自1947年起推行了一种名为“遏制”的冷战战略——美国通过建立军事同盟体系在全世界对苏联的共产主义扩张进行遏制，在欧洲组织了北约集团，在亚太组织了东南亚条约同盟组织。美国人认为，一个同盟体系的成员国倒掉（被共产主义攻破），其他成员国就会跟着倒掉，这就是名噪一时的“多米诺骨牌”理论。 其次是越南形势的演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越南作为法国殖民地已有100多年的历史。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试图重新夺回这一块殖民地，但在整个非殖民化的大背景中，法国人遇到了越南人的顽强抵抗，并在奠边府战役中大败而归。法国曾企图得到美国的支持，但美国原则上是支持非殖民化的，因此当时的艾森豪威尔政府没有支持法国的军事行动。法国人撤除后，越南以北纬17度线一分为二，北边是由越南共产党控制，南边则建立了一个亲西方/亲美的南越政府。美国担心北方共产党通过渗透，吞并了南越，因此派出了军事顾问团，目的是保证一个亲美的南越政府的存在。这种情况延续了近10年，但在1963年，随着南越“总统”吴庭艳被刺身亡，南越局势动荡不安。在北越人的眼里，南越政权不过是美帝国主义者的傀儡，因此反对南越政府就是反对美帝国主义者。在美国人眼里，南越政权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美国如果不能坐视这样一个国家被共产党颠覆不管，因为这涉及到美国保卫自由世界的信誉和威望，因此美国必须“挺南越”。此外，美国深深忧虑，一旦北越吞并了南越，它会继续在整个东南亚进行扩张，接下来的目标可能是柬埔寨、老挝和泰国。 第三、美国国内的变革。在越南局势不断演变时，美国国内正处于自由主义、理想主义大发展的巅峰时代：从上面看，领导人不断提出激动人心的宏伟计划，先是民主党总统肯尼迪提出了“高边疆”、“新边疆”战略，号召人们向未知领域挑战。在1963年11月肯尼迪被刺身亡时，继任总统约翰逊则发出“向贫困宣战”的号召，雄心勃勃地要建立一个平等、公正的“伟大社会”，从而像罗斯福那样的伟大总统一样名垂青史。作为一个卓有成效的立法总统，约翰逊不断向国会递交立法倡议，并不断关注、敦促国会通过，在他任内民权法案、选举权法案、开放住宅法案、医疗照顾和医疗救助法案一一得到通过。从下面看，草根组织不断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先是声势浩大的黑人民权运动，要求给予黑人平等的公民权利，接着校园青年反文化运动、妇女也掀起了要求性别平等的又一波女权运动。60年代注定成为美国史上一个激进变革的年代。 从国际环境和越南形势的演变来看，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在所难免。美国人一直争论一个问题：假如肯尼迪没有被刺杀（肯尼迪还活着的话），美国是否可以避免卷入越南？虽然，麦克纳马拉认为，“如果约翰·肯尼迪不死，他极有可能将我们拖出越南的深渊”，原因是林登·约翰逊比肯尼迪更加坚信，“苏联和中国正在全力以赴地实现其霸主地位”，“相对于直接使用美国军队所花费的开支而言，南越的陷落将会使我们付出更高的代价。” 约翰逊的国家安全顾问沃尔特·罗斯托则认为，越南战争是美国冷战时期“遏制”战略的逻辑结果，约翰逊并没有错，美国虽然为越南战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这一代价是值得的，因为它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整个东南亚被共产党占领的话就可能发生）或核战争。 在尼克松、基辛格这样的现实主义实干家看来，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并没有错，错误在于没有打赢，而没有打赢的原因在于判断和决策的失误。其实，历史是不能假设的，美国能不能避免卷入越战是一个假问题。 越南战争的长远后果——自由主义的衰退 像独立战争和南北战争一样，越南战争自上而下撕裂了美国，引发了认同危机；它在政治与道德上的争论至今还在延续，它所带来的创伤至今还没有愈合，自由主义由顶峰逐渐衰退，保守主义日渐上升，两者势均力敌，使美国在意识形态的光谱上几乎一分为二，今天美国仍然是一个分裂的社会。 首先，越南战争不断升级及美国士兵的重大伤亡引起了强烈的反战运动/和平运动，而反战运动/和平运动汇入了其他各种社会抗议运动，造成了美国价值分裂和社会混乱。战争一开始，民众对约翰逊的战争是支持的，但随着伤亡的电视直播，美国人开始对战争的性质发生了怀疑。1965年11月，一个名叫诺尔曼·莫里森的人在五角大楼下面自焚身亡，以抗议美国卷入越南战争。 1967年末，5万人游行反对征兵和战争，民意测验第一次显示，绝大多数美国人认为战争是一个错误。 1969年10月15日，全美各地同时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战示威游行：在纽约华尔街头，2万人聆听约翰孙总统的前新闻秘书比尔·莫耶斯的反战演说；在哈佛大学所在地波士顿有10万人倾听民主党参议员乔治·麦戈文的反战演说；在耶鲁大学所在地纽黑文市的大草坪上3万人要求美国停战、撤军；在华盛顿；在白宫眼皮底下五万人在华盛顿纪念碑前举行了反战大集会。 由反战运动而激起的对越政策的大辩论导致了冷战以来形成的“两党共识”的瓦解，具体表现在：1972年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主张美国从越南无条件撤军的乔治·麦戈被提名为民主党的候选人，与主张越南战争越南化、美国从越南“体面撤退”的寻求连任的共和党在职候选人尼克松总统形成了鲜明对比。“两党共识”的瓦解使美国无法实施强有力的外交政策，民主党控制的国会在美国与北越达成《巴黎和平协定》后不断减少对南越的经济援助，在1975年美军完全撤除南越后，北越军队在不到两周内相继攻占了南越和柬埔寨，美国苦心经营和撑持了近20年的东南亚据点至此宣告失败。在70年代与苏联在第三世界争夺中，出现了“苏攻美守”的战略态势：苏联在安哥拉、埃塞俄比亚、阿富汗和波斯湾连连得手，美国碍于越南战争的大失败不得不收缩战线，美其名曰：实行“缓和战略”。 第二，越南战争对民主党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害：（1）由于将美国带入越南战争的是民主党总统，而反战最激烈的也是民主党人，民主党陷入不可弥合的内讧和分裂中：在1968年大选年，在预选中反战派代表人物尤金·麦卡锡和罗伯特·肯尼迪出来挑战在职总统约翰逊，而民意测验显示约翰逊的支持率低于那两个人，约翰逊在众叛亲离中只得宣布不寻求连任，一心想成为像罗斯福那样的伟大总统的约翰逊最后郁郁而终，他清楚并痛苦地知道：都是越南战争毁了他！在越战升级后，他对亲近的顾问说：“伟大社会”玩完了！显然，他明白：原计划用于“伟大社会”的资金将被越南战争所夺走了。在反战的示威游行中，人们喊的口号是：“约翰逊，约翰逊，你今天又杀死了多少孩子！”甚至于有人干脆将越南战争称为“约翰逊的战争”。（2）约翰逊在前方威斯特摩兰增兵的不断要求与在后方反战抗议中备受煎熬，虽然有号称“贤人智囊”的咨询和建议，他还是无法面对和解决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无论是战还是撤，他都感到代价难以承受！最后他只好将收拾这个烂摊子的任务交给他的继任者。约翰逊的继任者尼克松凭借其对国际事务的娴熟和外交手段，总算将50多万驻越美军“体面地撤出”。越南战争的“入”和“出”来自不同的政党，这就留下了一笔政治遗产：在战争、安全和国防等议题上，民主党从此输给了共和党。无数次的民意测验表明：在美国人的心目中，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人更擅长解决安全问题。在1968-2000年的九次大选中，共和党赢了六次，民主党只赢了三次；在1969-2001年的30多年间，共和党总统有五位，民主党总统才有2位。（3）民主党人对民主党总统外交政策的攻击激怒了党内一批反共的“冷战斗士”——这就是后来加入了共和党的新保守派，他们不满于新左派对于美国的攻击，认为无论从哪一方面讲，美国的道德和价值都是无可争议的、而且不容攻击的。 越南战争是民主党“新政”老联盟的第一次瓦解，缘于外交政策；尼克松实行“南部战略”后，南方民主党人渐渐脱离民主党，“新政”老联盟第二次瓦解，缘于种族政策；在里根的“民主党人”出现后，“新政”老联盟第三次瓦解，缘于经济政策。 进入90年代后，作为多数党的民主党的势力不断受到削弱，时至今日共和党已与之并驾齐驱，民主党的选民优势已是陈成往事。 第三，越南战争使自由主义的影响下降：（1）自由主义者在国内问题上的分裂和来自保守主义的攻击：越南战争使自由主义的国内计划受挫，造成新左派（强调种族平等）和老左派（强调社会福利）的对立。极左派和极右派都认为，美国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为什么不专心解决自己的问题而要到处插手？进入80年代后凯恩斯主义受到挑战，供应学派吃香，结果就是自由主义所支持的“增税然后花费”的大政府被保守主义者主张的减税和“管得少就管得好”的小政府所取代。在美国国内政治中，80年代末期，“自由主义”已成为一个骂人的话，它成为激进和过度征税、消费的同义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2）自由主义者在外交问题上的分裂和来自保守主义者的攻击：主张东西方对抗的老左派与反对美国海外干涉的新左派的分裂，使自由主义者一向鼓吹的威尔逊主义陷入悖论之中：按照威尔逊主义的要求，一方面美国要从道德上捍卫、支持和培育世界上的自由、民主国家；另一方面，美国不能使用武力，除非得到联合国或其他多边国际组织的授权。在越南战争这个例子中，美国以前者为口号，做了违反了后者的事，在没有得到其他盟国的支持的情况下，进行了武力干涉，这就引起了战争的道德问题和合法性问题的争论：反战的自由主义者认为，美国进行的越南战争是不合法的、也是不道德的，甚至是邪恶的，美国应该进行自我批评、反省自己的道德缺陷，“反共”的意识形态不过是“美国人用来替其未必高明过强奸的外交政策做辩解”。 尤其令一些自由主义者深感愤怒的是，美国支持并发誓加以保卫的南越政权并不比北越政权好到哪里去。保守主义者认为，那些反战分子都是不爱国的，他们竟然甘心让美国作为自由世界领袖的声誉受损失，让美国失信于人，他们竟然攻击美国核心的价值观念。在保守主义者看来，自由主义者败坏了美国的名声！（3）越南战争的失败是威尔逊主义的失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的外交政策被威尔逊主义和美国绝对优势力量所鼓舞，认为美国可以起到世界领袖的作用，原因是1945-1968年间，民主党在大部分时间里主导了美国的总统政治和国会政治，自由主义的民主党一向怀有远大抱负和宏伟目标 ，越南战争的失败对于这些理想和目标而言是沉重的一击。1968-2004年间，由于共和党在大多数时间里主导了美国的总统政治，而保守主义是共和党的主流思想，因此奉行实力的现实主义成为大多数时候美国外交政策的主流。应该说，自由主义的下降及保守主义的上升是相对的，而理想主义/威尔逊主义与现实主义一起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在影响着美国的外交政策，区别只在于在民主党执政时美国外交政策中的理想主义成分比共和党执政时浓厚些，而在共和党执政时美国外交政策中的现实主义成分比民主党执政时要考虑得多一些。 即便是以搞现实主义外交著称的共和党总统尼克松也承认：“美国的理想主义——它有时很天真，有时误入歧途，有时热心过分——一直是我国外交政策的核心。作为世界性大国，我们的一个最大长处和最大弱点是我们从来没有效法旧世界的现实政治，以冷酷和玩世不恭的态度行事。” 第四，越南战争造成了美国社会的分裂和凝聚力下降，这是自由主义衰退的必然结果，因为原来自由主义在美国意识形态中独领风骚，而自越南战争后（确切地说是自1974年后），自由主义受到几乎与之平起平坐的保守主义的挑战。 （1）家庭、价值观分裂：越战战争时期的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在越战期间也经受了家庭的“分裂”，孩子参加反战游行，妻子甚至企图割腕自杀，家人不与他说话，示威者也将越南战争称之为“麦克纳马拉的战争”，他在回忆录中反复提及越南战争给民主党、给社会造成的分裂，并自省道：越南战争绝对是一个错误！参与结束越战谈判的基辛格在谈到陷美国于越战的“多米诺骨牌”理论的效应时指出，随（南战崩溃）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严格意义上只有柬埔寨和老挝，但“最严重、创伤最深者乃是美国社会的凝聚力给断送了。” 而对于基于地缘政治理念而始终支持越南战争的尼克松来说，对于越战的回忆不是美国试图阻止共产主义蔓延的努力，甚至不是美国的失败，而是它所引发的文化革命，“这场革命侵蚀了美国生活中正义和体面等传统支柱”，尼克松甚至说，“越战是两个战线上的战争：一个是战场，一个是我们的价值观，”“战争造成的分裂局面强烈地震撼了国家的基础”，战争是60年代美国社会动荡的“催化剂”。 （2）国家治理的分裂：自1968年以来的35年间，统一政府（即一个政党同时控制总统职位和国会中的领导权）的时间只有9年（卡特时期的4年、克林顿时间的2年、小布什时期的3年），绝大多数时候美国都处于府院分治状态，当总统是共和党人时，国会处于民主党的控制之下；而当民主党在白宫时，共和党人却占据了国会山的多数席位。这也反映了美国社会中同时存在两种政治诉求：共和党人在财政、安全方面的保守的自由理念，民主党人在经济、社会方面的平等公正想法。（3）文化与政治的分裂：以精英主导的文化上的自由主义长驱直入，“肯定性行动”、“文化多元主义”、“政治正确”、“双语”或“多语教育”等都是这方面的标志，而在政治方面保守主义占据了上风，减税政策、平衡预算、小政府观念、精简机构等都属于这一主题。（4）意识形态和地域的分裂：意识形态的分裂表现为：原来美国两大政党都包容了相反的意识形态者，如民主党内也有保守派；共和党内也有不少自由派；现在两党“净化了”意识形态，自由派几乎都皈依了民主党，保守派几乎都皈依了共和党；此外，美国选取民中相当一部分是中间选民，最多时候占三分之一，而现在，中间选民只占15%（2003年的数据），这说明美国社会出现了意识形态的极化。（5）美国两党势均力敌：2000年选举被认为是美国历史上两党最势均力敌的一次竞选，在总统选举中，美国被分成红蓝两半：东西海岸多自由派的民主党的州、内陆及南部地区多保守派共和党的州，有人戏称为戈尔的州和布什的州；而在国会选举中，共和党虽然占优势，但优势极其微弱，共和党还不足以完全控制局面（尤其是在参议院）。在此分裂的情况下，除非特殊情况，否则美国更能在内政外交上达成全社会的共识或“两党共识”，由此而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美国很难全力以赴运用其国家实力来谋求与其实力相匹配的世界地位。 结论 越战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不同的人吸取的教训不同：自由派/民主党人/理想主义者认为“我们错了”，我们低估了民族主义的力量、我们夸大了美国改造世界的能力、我们缺乏换位思考 ；保守派/共和党人/现实主义者认为我们并没有错，我们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这是值得的，我们的失败在于政治判断、目标评估、军事战术、国内分裂和道德标准。 越南战争对美国的影响是深远的，就其对美国的社会和政治来说，我认为主要是原来占主导意识形态的当代自由主义的衰退，保守主义的上升；与此密切相关的是美国社会的分裂和凝聚力下降。对于美国来说，后越南战争的美国的问题在国内（即公共政策方面）主要是如何在两种意识形态、两个政党、两种文化与两种政治的不同发展方向方面取得平衡；在国际上（即外交政策方面）如何在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在美国对国际事务的道德承诺与实力之间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