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科网首页
您现在的位置是: 首页>出版物>美国研究>1998 > 第四期
第四期
面对二十世纪科技时代的困惑——《亨利·亚当斯的教育》述评
作者:盛宁 来源: 时间:2015-06-16
《美国研究》1996年第4期 面对二十世纪科技时代的困惑——《亨利·亚当斯的教育》述评 盛宁 今年初,诺顿出版公司的德雷克·麦克菲利先生邀请美国著名文化批评家小施莱辛格 (Arthur M. Schlesinger, Jr.)开列一份理解和把握美国历史的最扼要的必读书书单,施 氏欣然应允。书单开出,仅13部著作。美国的几位开国元勋,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詹姆 斯·麦迪逊和托马斯·杰佛逊等有关立国准则的论述,美国思想文化奠基人爱默生、实用主 义哲学的创始人威廉·詹姆斯的论著,托克维尔的《美国的民主》,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 演说等单上有名,当然是在情理之中;詹姆斯·布赖斯(James Bryce)的《美利坚联邦》 (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 1888),冈纳·默德尔(Gunnar Myrdal )讨论美国种族主 义的《美国的尴尬》(An American Dilemma, 1944),以及莱因霍尔德 ·尼布尔(Reinhol d Niebuhr)的那部从新正教角度切入的《美国历史反讽》(The Irony of Americ an History, 1952)等入选,也无可争议。13部书中,施氏还遴选了两部小说和一 部语言学著作—斯 陀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以及H. L. 门肯 的《美国语言》(The American Language, 1936)。能够看到小说和语 言文字对于美国的 意识形态、乃至最终对于美国历史的建构有着重要的形塑作用,的确反映了施氏别具慧眼的 识见。然而,最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书单中居然还有一部自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Th 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 1918)。众所周知,美国是一个极其热中于树碑立 传的国家 ,传记和自传之多,可谓汗牛充栋,施氏从无以数计的传记中独独挑出这一部,认为它是构 成美国的自我认识、并能够说明和解释“神秘的美国特征”的一本书,这个中的原因究竟何 在呢?【注释】 Arthur M. Schlesinger, Jr.,“The Thirteen Books You Must Read to Understand Ame rica: Schlesingers Syllabus, ”American Heritage, February/ Ma rch, 1998, pp30-38. 【注尾】 面对二十世纪科技时代的困惑美国研究 人人都能想到的原因当然是亨利·亚当斯本人的身份和地位。亚当斯家族与美国历 史 、与美国民主体制的确立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联系:他的远祖撒缪尔·亚当斯亲自参与了美 国独立革命的发起和组织工作;曾祖父约翰·亚当斯,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四个起草人之 一,曾任第一届副总统,第二届总统;他的祖父约翰·昆西·亚当斯,在美国独立后曾先后 任驻普鲁士、荷兰和俄国的大使,众议院的议员(马萨诸塞州),国务卿,后成为美国第六 届总统。有人戏称亚当斯家族是美国“第一皇族”(our first royalty),也许并不为过 。因为能与之相比的只有华盛顿、富兰克林、杰佛逊三位合众国的创始人,但他们都没有男 性的合法继承人。而到了亨利的父亲这一辈,由于他与波士顿首富皮特·查顿·布鲁克斯的 女儿结婚,这一政治经济的联姻,便使亚当斯家族真正成了美国首屈一指的家族。 但实际情况又并不这么简单。这位亨利·亚当斯缺少的却正是某种“皇气”。他不仅 没有从政,反而选择了一个终身作为历史旁观者的角色。与所有美国上流富家子弟一样—混 迹哈佛,周游欧洲……,他得到了那个国家、那个时代所可能给予的最好的教育;而在南北 战争期间,他又作为他父亲(时任美国驻英大使)的私人秘书, 周旋出入于欧洲各国的政 治、外交、文化界,与那里的政要名流有着广泛而深入的接触。但是,在名义上,他却始终 只是一名历史学家。他曾历时十年撰写了九卷本的《杰斐逊和麦迪逊任内的美国史》(The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Jefferson and Madison, 188 9-1891)。由于他本人特殊身份和地位,这就使他有可能站在欧美政治的一个联结点上,并 且从西方政治中心的内部进行观察和思考。他这部严格按照德国学派传统、依据确凿的历史 文件而编撰的实证主义的美国史,还被美国著名的文化批评家麦西逊(F. O. Matthiessen )称为“美国史撰写中的最伟大成就之一”。他也曾被推举为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不过这 似乎也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总之,确切地说,亚当斯应该算一个文化学者,一个学识渊博 、然而却踽踽独行的学者。他曾自谦地称自己是个“业余人”,因为他的兴趣太广泛了,涉 及众多的领域—历史、人类学、文学批评、中世纪研究、哲学、语言学、小说创作、诗歌创 作、绘画、雕塑、科学哲学史等等。这种所谓业余人的自称,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不啻又是 他对于自己失败的一种承认。 亚当斯的这部自传,其实应该同他的另一部著作《圣米歇尔山与沙特尔》( MontSai ntMichel and Chartres, 1905)联系对照着读。后者是一部研究欧洲中世纪文 化的专论, 也许因为太专门化了,人们一般很少提及。它有一个副题,叫作“关于13世纪同一性的研究 ”。而亚当斯曾考虑要为他的这部《教育》也加上一个副题:“关于20世纪多元性的研究” (A Study of TwentiethCentury Multiplicity),1918年版的“出版 者前言”中提到过此事。这个副题实际上就是我们统揽把握他这部自传的主题的一把钥匙。 19世纪的下半叶,欧美工业革命进入急速发展时期,科学技术日新月异,这对于当时 传统的一元论的世界观,不啻是一种釜底抽薪式的冲击。不要说是一般人,即使是思想界的 精英,科学界的权威们,眼看着往日信奉的科学真理被一条条地推翻改写,他们也都感到困 惑万分、无所适从。身处剧变之中的亚当斯,阅读了当时英、德、法等国最著名科学家对于 世纪之交科学进程的各种评估论著,虽然他对其中许多具体的论述不甚了了,但这些理论的 总体指向和基本的结论,却让他感到支撑他信仰的认知基础在像流沙一样地逝去。他发现“ 无序成了一个基本事实,甚至在巴黎也不例外”;他发现,“对于托马斯·阿奎那,宇宙是 一个人;对于斯宾诺莎,是物质;对于康德,真实是‘我’的本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念 和绝对的必需;而对于朋加莱(Jules Henri Poincare ,1854-1912,法国数学家),它则 是权宜之计;而到了卡尔·皮尔逊(Karl Pearson, 1857-1936, 英国数学家、统计学家、 优生学家)那里,它仅仅只是交流的媒体。”传统的科学,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所以它 所信奉的仍然是“一个上帝,一条法则,一个元素,而整个造化物,都在朝一个遥远的事件 前行。”可是,突然之间—于1900年—科学抬起头来,将这一切都否定了。许多科学家只好 像皮尔逊那样,认为“超越感官的宇宙只能当作不可认识的东西去认识”(known only as unknowable)。面对着这一切,亚当斯得出结论说:“1900年出生的孩子,将来到一个新的 世界,它将不是一个统一的世界,而是一个多元的世界。”【注释】 Henry Adams, 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Houghton Mifflin Co mpany Boston, 1918), pp. 449-461, esp. p. 456; p. 461. 【注尾】 步入晚年的亚当斯,显然已没有了任何的自信和自豪,他以一种“怀疑、超脱和冷眼 旁观”的态度,一种对世界感到厌倦、对现代科学和历史感到无可奈何的态度,深深陷入了 对自己一生的回忆。他不是要回忆自己的一生有过怎样的冒险经历,而是要对自己在人生大 课堂中的进退得失重新作出评价。他的这部自传很像德语文学传统中的“教育小说”(Bild ungsroman,又称为“成长小说”),他把自己当作这样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以第三人称的 口吻叙述着自己追求知识、接受教育的经历。通常的“教育小说”都是叙述主人公成长、成 熟、成功的经历,而亚当斯却几乎是在哀叹自己“失败”的一生。他觉得自己所受到的教育 和获得的知识,丝毫也没有使自己聪明起来,没有能使他获得足以应付复杂世事的能力。面 对着日趋纷繁复杂的世界,他感到自己所有的知识都已经过时,因而产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 迷惘,甚或说是一种彻底的绝望。 然而他自己也未曾想到,正是他的这种对世界的根本性怀疑和厌倦失望情绪,却恰好 与接踵而来的20世纪、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的时代精神不谋而合。为此,他这部起 初只印了100本、只打算在私人友好小圈子中传阅的自传,居然就因为这种所谓的“先见之 明”,一跃而成为20世纪的美国青年认识历史、认识社会、认识自己的时代的必读教科书。 为了对自己的文化传统进行阐释,美国思想文化界早已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认识框架。 当然那还是在多元文化的声音还不像今天这般响亮的时候,他们趋于把美利坚文化的源头追 溯到“五月花号”开发新大陆的时代,从最初的清教徒移民对于这个腐败尘世的种种愤懑和 哀叹,到后来的超验主义者—特别是爱默生、梭罗和惠特曼等—所构建的美国式的个性主义 和民主精神,而贯穿于这一文化传统之中的,是一个将文化批判和乌托邦理想主义结合在一 起的声音,即所谓一种“美国自我”(American Self)所发出的声音。这是一个在不断地 变化、不断进行着重构的声音,换一个说法,也就是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寻找不同的代言 人。如果在殖民统治时期的代言人是考顿·梅瑟和乔纳森·爱德华兹,在美国文化复兴时期 的代言人是爱默生,那么,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文化转型时期的代言人应该是谁呢?《剑桥 美国文学史》主编、哈佛大学的萨克万·伯克维奇教授指出,在这个历史当口,若要使美国 民主推进到一个新的时期,19世纪“自助型的”美国自我必须增加一种“自我怀疑”和“自 我批评”的能力。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语境下,世纪之交代言人的使命便历史地落在了亚当斯 的身上。【注释】 参见Sacvan Bercovitch, The Puritan Origians of the American Self (New Haven :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5); The American Jeremiad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sin Press, 1978). 【注尾】 但这种解释抑或过于理性向上了一些。其实我们还应该看到,美国文化的深层一向还 有一个悲观、虚无、甚至到无法理喻程度的层面。说来也许有点自相矛盾:美国作为世界上 最强大、科学技术最发达的国家,它对于科学技术的崇拜是无与伦比的,然而,在它的文化 潜意识中,却又对科学技术始终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困惑和恐惧,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它 总有一天将要受到自己所创造的科学技术的惩罚。文学艺术是一个民族文化潜意识的最集中 的体现,美国文学中对于“恶”的关注和迷恋,也许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相比。如果说麦尔维 尔笔下的“莫比·迪克”,爱伦·坡笔下那锋利如刀刃的“钟摆”,可以读作是19世纪的美 国人在开始进入工业时代时所伴生的恐惧,那么,今天的好莱坞变着法儿制作出来、用来自 己吓唬自己的灾难片,则更是这种心态的延续和深化:核武器,机器人,基因变异,外星人 入侵,计算机失控……,一句话,科学技术的每一个进步,它都可以反过来,被表现成是对 于人类存在的一种新的威胁。而再往深处探讨,这里恐怕还不仅仅是一个对科学技术恐惧的 问题,它显然反映了美国人对于自己的存在,对于自己所存在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前途有 一种根本的怀疑,感到无法最终地把握和控制。在这个问题上,亚当斯虽不算是开风气之先 ,但是,他对未来世界的悲观绝望,显然也是很少有人能够比超的。正是这位亚当斯,他是 将所谓热力学第二定律(熵的定律)用于人类历史和社会的发展的第一人。在他那封著名的 《致美国历史教师的一封信》(1909)中,他把人类社会描绘成一个由相互独立、相互隔绝 的团体构成的封闭系统。他认为,由于“熵的定律制约着各种能量的活动—包括人的精神活 动”,因此在人类社会这个封闭系统中,“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探索也总是以纯粹的虚无空 寂而告终,人无处可逃。”【注释】 Henry Adams, Degradation of the Democratic Dogma (New York: Ha rper Torchbooks, 1949), p. 251. 【注尾】亚当斯悲观虚无至此,这显然已大大超过了“自 我怀疑”和“ 自我批评”的范畴。小施莱辛格说亚当斯的自传能够说明和解释“神秘的美国特性”,也许 就是基于这一理由吧。 盛宁: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外国文学评论》副主编
返回列表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 版权所有@2010 京ICP备05036911号